大丰朱新建突然大红,前不久今日美术馆的回顾展,认识不认识的,都来捧场,连隐居多年的作家王朔也出来写纪念文章。小时候几个偶像,唯有王朔,痛切诚恳,一点儿也不装,至今在我心目中地位尊崇。
本来写此文,是应编辑朋友之邀,嘱我写一写另三位大师,黄宾虹、齐白石和林风眠。但是说这三个人,肯定不能绕开朱新建,因为这个话头就是他引我来参的,他在文章里分别写过,所以我要弄一个楔子,表示不忘师训。
那么第二段所述三位大师,齐白石和朱新建差不多,是绝对的职业画家,天天画,天天卖,生意好得不得了,但是价钱,并不贵,后来贵,贵得离谱,那是商人在那里炒,不算,他活着的时候不贵。黄宾虹是文人,地位不低,画品相不好卖不掉,想职业而不得,老了死了还是卖不掉,今天他的画在拍卖行也算表现不错了,但是行情和他类似的画家,有一堆,水准比他差,但是比他贵,没办法。林风眠那就是个隐士,不太管外面的事情,后来住到海外去,似乎也不很贵,能卖一些,比黄宾虹好,晚年也算是个职业画家。
你看即使是一代宗师,也未必是职业画家,画家职业不职业,对艺术价值来说,不是那么很重要。不过对画家和运作团队来说,那就太要紧了,画家一旦职业,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了,换句时髦话说,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今天的职业画家,基本等同于券商,不停画画就是发新股。很多画家都在体制内,不画画,可能自己的日子还能将就着过,但是身边的经纪啊代理啊画廊啊怎么办?必须工作,而且还要随时更新,村上隆写过本书,专门教育想从事这一职业的人,要考虑哪些绘画题材,政治啊情色啊之类,说穿了,就是给市场一个炒作你的理由。
所以画家必须有故事,有故事的画家,会特别贵,因为大多数买家不懂,但是听得进故事。美术史和所有历史一样,是可以跟随后人的趣味修改的,今天有人问我如何评价齐白石、黄宾虹和林风眠的历史地位,我说他们跟朱新建一样,属于没有写完的武侠小说,现在还不知道。
零七年仲夏,我刚到大丰新建家蹭饭,他还住在江宁挺神气的别墅里头,独栋别墅,保安明盔亮甲,跟开演唱会的歌星一样别着麦,层层盘查,好像访客都赶着一群羊,羊屁股里塞封鸡毛信。朱家蓄三狗,雪纳瑞、比熊和拉布拉多,没几天就和我熟捻,早上挨个儿趴在膝下,求抠眼屎而去之。小比熊顾家,早上抠眼屎的时候还知道摇摇尾巴,夜里我饿了,去冰箱扫荡火腿片,它就冲出来大骂山门,也不管深更半夜。朱爷在楼上遥闻犬吠,缓声唤我上去,不管一点,两点半,还是四点,他经常醒着,下棋,上网,或者和我一样,也在吃夜宵。
我端着朱太从南京高档超市里买来的各种洋牌子奶酪果酱培根肉肠蒜茸面包,腋下各夹着一瓶啤酒,下巴还捎带一瓶,踢哩趿拉上二楼,看朱爷的门开着,高矮错落各种灯大放光明,他叼着金南京,盘腿坐在地板上摆弄电视机遥控器,电水壶在一边突突突,开了。提起水壶他问我,你要咖啡还是茶?我说谢谢不必,我啤酒。他就给自己冲一杯雀巢三合一速溶咖啡,喝一口,觉得不够味儿,伸手打开个陶罐子,抓几颗萧山萝卜干放进嘴里,深夜又不是外面,假牙都脱了,不晓得扔在哪个杯子里,还是揣在哪件衣服口袋里,瘪着嘴努力,皱皱眉,觉出咸味,又剥枚巧克力继续努,然后咕嘟一大口咖啡,囫囵都灌下肚子里去。
最后写个真故事,让画商们多点炒作空间。朱新建和他亲家王朔,在文字审美上,肯定有很大的分歧,他喜欢金庸,自己也写,但是没有“职业”作家写长篇的毅力。我们俩当年常常一边遛狗,一边讨论他那部圈内大大有名、流传甚广的《血影神功》。他说这个主人公也就是他自己,虽然武功盖世,不过膻中穴这里,总是有点阻碍,不顺畅。后来他病于主动脉夹层瘤,卒于肺癌,都在这块区域附近,有时候我就自己瞎想,你说老朱是不是个未卜先知的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