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心灵的沟壑
文/杨菊芳
徐乃玉,京城媒体广告圈中的一杆老枪。现任《购物导报》广告部主任,行业报广告协会理事。《人民日报》记者曾为他撰文,称他为“出色的公关先生”。然而,事业的辉煌难以弥补他情感的苦痛,他与儿子的故事,至今谈来仍让人唏嘘不已。
孤独伴随的孩子
徐乃玉和前妻离婚时,5岁的儿子判给了他。那时他正被借调到《北京晚报》当摄影记者,生活的挫折使他更加忘我地投身于事业。他把儿子送进幼儿园全托。可如果赶上周日有采访任务,他就不得不常常带上儿子。
有一次,他带着儿子去西单商场拍片。拍了几张后,一回头发现儿子没了。他急得在人堆里团团转。忽然听见大喇叭里广播谁的孩子丢了,才把哭得泪人似的孩子找回来。出了商场,儿子说:“爸爸给我也照张像吧。”胶卷已经拍光了,为了哄儿子高兴,他给儿子“拍”了好几张。看着镜头里儿子带着泪痕的傻乎乎的笑脸,他把脸藏在相机后面掉眼泪。
1987年,他调进了《中国经营报》的前身《中国农村经营报》,分到社会事业部。这是报社创收的部门,主要的业务是拉广告,他就这么走上了媒体广告人的道路。
他常常需要出差。不出差的日子,也是从早到晚在北京的城乡到处跑。而儿子,已到了上小学的年龄。那时北京还没有一所寄宿制小学。每个月徐乃玉都要给儿子买回成箱的方便面。他教会了儿子用开水泡方便面。有一次家里的方便面吃完了,儿子就用开水泡挂面。尽管小肚子饿得咕咕叫,儿子也没法把半生不熟的挂面咽下去。不止一次,儿子把家门的钥匙丢了,就睡在楼道里。又有一次,儿子在家里的阳台上用报纸烧老玉米吃,引起了火灾。街坊冲进他的家把火扑灭,才没有酿成大祸。
徐乃玉出差回来,邻居见到他,指责他不称职,居委会找他谈话,警告他:再不照顾好孩子,就去报社告他。他回到家里,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儿子躲在屋角,怯生生望着他,他的心碎了。
他开始把儿子轮番寄托在同事、朋友,甚至他的广告客户家。中国经营报社凡是有孩子的女同志,都把他的儿子领到家里住过。在学校、在大院里,儿子有时非常淘气,可在寄住的叔叔伯伯阿姨家里,儿子却出奇的老实。儿子平时不爱讲话,可一开口,常常讲些非常大人气的话。
“你儿子真懂事!”朋友和同事常常这样对徐乃玉夸他的儿子。徐乃玉那颗总为儿子悬着的心,变得稍稍安定些了。
儿子6岁时对徐乃玉说:“爸,你千万别找对象,以后我长大了开汽车,我养活你……”为了儿子的这句话,徐乃玉放弃了多次交女友的机会。儿子14岁那年,徐乃玉决定结婚。未婚妻是徐乃玉和同事去采访北京电视台“今晚我们相识”举行的一次单身男女大型联谊会时认识的,在两人长达3年的交往中,他感觉到这个女子的温存和善良。他相信这个女子能够包容和善待他的儿子。
徐乃玉和儿子的谈话是在一个晚上。他的开场白是这样的:“爸爸认识了一个阿姨……”敏感的儿子一下子猜着了:“你们打算结婚,是吧?”他没有正面回答儿子,反问道:“你怎么想?”儿子沉默了一刻,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结婚和不结婚,都是您的自由……”
徐乃玉曾经设想过儿子的态度。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儿子下面的话:“可有一点,要是您真要结婚,您要对人家好一点,别让您和妈妈的悲剧再一次发生了。您的脾气急躁,您得改……”徐乃玉感动得差点没掉下泪来,他真想一把把儿子搂过来,不过积习束缚了他的双手,他只在心里大声叫着:“我的好儿子,我的懂事的、早熟的儿子啊!”
轮到儿子问他了:“对她……我将来是叫妈妈还是叫阿姨?”
他说:“随你。”
儿子想了想说:“那我叫她阿姨,我觉得这样更真实。”
尽管儿子在徐乃玉的再婚问题上表现得出人意料的大度和懂事,他仍思忖再三,还是没让儿子参加自己的婚礼。他太了解儿子了,他怕自己的婚礼刺伤敏感的儿子。婚后,妻子平时仍然住在娘家,只在周末和周日,才到位于海淀白石桥徐乃玉的那个一室一厅的家中来。这样安排,当然还是为了儿子。
3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儿子和妻子的话都不多。徐乃玉看得出来:妻子对继子努力履行做母亲的职责,儿子也对继母努力保持着基本的礼节。
但徐乃玉仍然时时为儿子担心:单亲家庭的种种不正常的生活,给儿子的性格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随着儿子的长大,这烙印必会对儿子的生活、学习和工作产生影响。思来想去,徐乃玉认定矫治儿子这烙印的地方只有一个:军营。
心与心的距离
徐乃玉自己就是当兵出身。他始终认为,自己直到今天仍然保持着的勤奋、坚韧、吃苦耐劳,就是5年军营生活铸就的。
他试着和上了中学的儿子谈:徐楠,要不咱先不念书了,到部队锻炼几年再接着念,怎么样?儿子不吭气。妻子劝他:别让孩子感到压力,孩子还这么小,过几年再当兵也不晚。
有一天,徐乃玉接到儿子老师的电话,说儿子头天晚上在自习时间从学校翻墙出去打电子游戏机。徐乃玉一听就火了,赶到学校,把正在上课的儿子一把从教室拽了出去,还把他的书包拿走了。晚上儿子回到家里,问:“爸爸,是不是你把我的书包拿走了?”“是。”他说。
儿子对着他看了近 5 分钟,一句话没说,一转身,上了阳台。深夜两点了,儿子还没有回到房间。徐乃玉悄悄走到阳台一看,儿子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仰着头,一动不动望着天上的月亮,两行眼泪在面颊上无声地流淌。徐乃玉的心针扎似地疼了起来。他走到儿子身边坐下,对儿子说:“徐楠,虽然你在哭,我还得问问你。昨天晚上你跳墙出去对不对?”儿子哽咽着说:“不对。”“你出去玩游戏机玩到12点,对不对?”“不对。”“你承认你昨天做得不对了,我承认我今天做得也不对。第一,不该到课堂把你拽出来;第二,不该把你的书包拿走。徐楠,我知道你有许多苦衷……”
儿子的眼泪哗哗地流。儿子哭完了,平静了,对徐乃玉说:“自从您和妈离婚后,就没人管我了。我住百家屋,吃百家饭。方便面吃到后来,我都不用开水泡了……您什么时候带我出去玩过?您也从来没有问过我:你需要什么?还有,我现在在学校的情况,您知道吗?”儿子是在问父亲,也是在问自己:“您结婚了,找到自己的归宿了,妈妈也结婚了,我在家的意义是不是不大了?”“爸,您不是一直希望我当兵吗?我今年就去当吧。您去找军队安置办公室的人说说,把我分到祖国最边远的哨所去,就两三个人,我到那儿去站岗,站一辈子……”
儿子那颗小小的心,多么孤独啊,孤独到没有人能够接近它,包括他的父亲;又是多么辽远,远在天边,不想回到他身处的世界来。可儿子,爸爸想让你当兵,不是为了卸包袱,更不是让你去“避世”啊。
新兵出发那天,徐乃玉亲自把儿子送到西客站。他一步一步挪出大厅,趴在门外的落地窗玻璃上,使劲找自己的儿子。终于,在一个绿色的方阵中,他看到了儿子,正低着头坐在背包上想事。那是他无比熟悉的姿势,无比熟悉的身影。他就死死盯住儿子,直到新兵起身整队走进站台。这时他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了下来。
父与子的心灵对话
对于16岁就把儿子送去当兵,徐乃玉感到过对儿子的亏欠,却从来没有感到过后悔。他始终认为:只有军人的集体主义精神、铁的纪律、艰苦的工作和庄严的职责,才能让儿子成长为栋梁之材。
儿子在部队表现得很好,还在新兵连就当了副班长。新兵集训结束,儿子被分到坦克某部,一年后又当上了班长。儿子的年龄是全团最小的,又来自城市,为了所取得的进步,吃了不少苦。每当儿子思想有了大的波动,徐乃玉不管自己当时多忙,在什么地方,都会撂下手头的工作去部队看儿子。
儿子当兵后第一次探家,父子俩有过一次长谈。儿子问:“爸,您了解我的心吗?”徐乃玉说:“有些我不了解,有些,爸能分析得出来。”
儿子说:“您不了解。在我这个年龄的孩子思想很复杂,您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又是那样屈指可数。就像我的早熟,从小街坊和您报社的叔叔阿姨就夸我懂事,可这种‘懂事’对我是痛苦是压抑,您知道吗?这种‘懂事’让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童年的欢乐。我也想得到爸爸妈妈的宠爱,扑到爸爸妈妈怀里撒娇,让爸爸妈妈带着逛公园、吃麦当劳、到游乐园玩游艺……可我得不到。相反,我得让您高兴,也得让寄养我的叔叔阿姨别讨厌我、不收留我,我不得不做出‘懂事’的样子来,不得不说那些‘懂事’的话……”,这是儿子第一次对父亲如此坦诚地说出自己童年的感受。
“儿子,爸对不起你!”徐乃玉说。对儿子的爱和怜,在这一刻,如同开了闸的江水,从胸臆间奔腾而出。“我跟你妈分手后,你跟着我,我的条件比较差,管你比较少。像咱们这种家庭的孩子就两种结局:一种是顺着深渊滑下去,最后把自己毁了;一种是在逆境中发愤图强。儿子,你是第二种,爸感到非常庆幸……”
看到父亲这样难过,儿子反过来安慰父亲:“原来我觉得自己是个没人管的孩子,现在我大了,爸爸对我不错,妈妈对我也不错。爸您放心,我一定在部队好好干……”
儿子说到做到。当兵3年后,儿子考上了军校,那一年全师一共只有4个人考上。20岁,儿子入了党。儿子的思想不是没有反复。当儿子为了获准报考军校的资格,以初中的文化底子,用一年的时间去突击3年的高中课程,中途跟不上的时候,当儿子考入军校后,面对艰深的大学课程,不得不没日没夜抱着书本啃的时候,也怨过“命”,也想过打退堂鼓。这时候,最有效的疗治剂,便是父亲的开导,父亲的鼓励。
徐乃玉也发现,儿子在自己心中占的位置越来越重了。儿子的一举一动都牵着他的心。儿子在部队遇上什么难事,或者从电话里听出儿子的心情不那么好,他就连饭都吃不下去。
接读儿子的来信,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和最快乐的事情之一。儿子的信,不但充满着温情、聪慧,还充满着幽默——儿子在他面前时从来不曾流露出来的幽默。他也没有想到儿子的文笔会这么优美。
每次儿子回京探亲,徐乃玉都亲自去车站接。每次久别后的重逢,父子都要紧紧拥抱。
而儿子不愿回父亲的家——经过多年的奋斗,徐乃玉终于为自己和家庭买上了一套宽敞的公寓房;儿子也不愿回母亲的家。儿子执著地一个人住在自己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老房子里。徐乃玉便带着妻子去看儿子。有时候徐乃玉也留下来陪儿子过夜。
徐乃玉觉得自己和长大的儿子更像朋友。不是那种亲密无间,在一起无话不谈、无拘无束的朋友;而是,彼此都对对方怀着深深的爱和体恤,彼此都想更近地走向对方,在一起时,却都对对方带有一点客气,一点小心,惟恐自己哪句话或哪个举动,会在不经意间伤了对方的心的朋友。
徐乃玉总想能回到儿子的童年时代,弥补儿子不曾享受过的童年的欢乐。他多么盼着自己和儿子,能像同事与朋友和他们的儿子或女儿一样,在双方共同关心的问题上平等地、激烈地辩论;或者嬉笑着互相打上一拳,或者谁给谁来个“背挎”。他常常想像着儿子悄悄从后面扑上来,在自己后脖子上咬一口的滋味……他感到儿子也在想。可当两个人都试图这么做一回时,又都不好意思了。
人生的积习和由此形成的微妙的情感及行为方式,是多么难以改变啊。
终于有一天,儿子越过了父子间那道心灵的沟裂。
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徐乃玉回到老屋,陪伴回京度寒假的儿子。父子俩躺在一个床上,突然,儿子很兴奋,又很激动地说:“爸,我感谢您。”
徐乃玉故作平静地问:“谢我什么?”“感谢您让我当兵。”
“今天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今天我们初中同学聚会来着……”
“徐楠你先别说,让我猜一猜……同学聚会中你小子肯定受宠了,拿你做榜样来说话,而且,肯定以你为中心合影了。”
儿子很惊讶:“爸,您也没去,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什么叫大人,比你多吃几年咸盐嘛。”徐乃玉故意做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说。
儿子特动情地说:“爸,我的初中同学里,现在有在名牌大学读书的,也有做买卖发了财的,还有当了演员的……可大家都说,咱们谁也没有徐楠活得更有价值更光荣。同学们一个一个地和我合影,还说,以后只要有徐楠,咱们就每年聚会一次!”
儿子把头靠在徐乃玉的肩膀上:“爸,原来我觉得您让我当兵是出于自私,是为了让您在同事朋友面前提起我的名字时有面子;现在我知道您让我当兵是为了我,除了让我知道保卫祖国的神圣,还让我知道了应该怎样做人……”
欣慰的泪没有流到脸上,流进了徐乃玉的心里。
转眼,儿子从军校毕业了,分配到安徽蚌埠坦克学院。新的环境,新的岗位,一切都要重新适应。儿子对徐乃玉说:“现在的苦不算什么,因为我更大的苦都吃过了。男儿应该当兵,不当兵会遗憾一辈子。人要能吃这个苦,然后才能承担得起要你承担的任何重担,和挑担过程中可能遇到的艰险。没有吃过苦的人,即便一时挑得起重担,也不会长久。”
听了儿子的话,徐乃玉想:儿子所说吃过的苦里,包括不包括童年时代缺少家庭温暖的苦呢?儿子心中将来准备承担的重担,又是一副什么样的担子呢?
2003年春节,回家探亲的儿子用自己的工资为父亲买了一部手机,因为父亲原来的手机不能发短信,儿子特地选了一部带笔划输入的手机送给了“拼音水平不怎么样”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