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初爆发的新冠肺炎让全国、尤其是武汉人民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与损失。来自邻国日本的防护物资，特别是写在捐赠物资上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的诗句感动了无数中国人。当肺炎在日本蔓延开时，中国向日本捐赠核酸测试盒的举动，彰显了两国风雨同舟的真情。这让我想起了在日本福岛县发生核泄漏事故后，中国艺术家蔡国强援助日本友人重建家园的故事。

　　2011年3月11日，日本发生了9级地震。位于福岛县东部，靠近太平洋沿岸的磐城市，因距离福岛核电站仅50公里，遭受了地震引发的海啸及核泄漏的双重灾难。在地震发生的两个月后，磐城市民自发启动了“磐城万株樱树项目”（「いわき万本桜プロジェクト」）。这是一个1年1000棵，用99年的时间种植9.9万棵樱树的计划。从规划之初，项目就得到了来自中国艺术家蔡国强的大力支持。蔡国强是享誉世界的现代艺术家，擅长火药爆破艺术。曾担任过北京奥运会开闭幕式的视觉特效艺术总监、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联欢活动焰火总导演，在纽约大都会美术馆等世界各地举办过具有轰动效应的个展。 

　　我是在2011年12月第一次听说“磐城万株樱树项目”的。公司的制片说因为蔡国强是中国人，希望由中国导演来拍摄这部纪录片。如果担心核辐射的话，可以拒绝，让我和家人商量后再做决定。在仔细查询了各方数据，初步判定磐城的核辐射量对健康没有影响后，我带着核辐射检测仪去踩点。 

志贺忠重先生心中的万株樱花景象

　　在磐城的山野里，我见到了项目的负责人――时年63岁的志贺忠重。他对我说在年轻人纷纷离开磐城的时候，希望能建成世界上最大的樱树园，留给子孙后代一个可以值得骄傲的故乡。“9”代表着永久，希望无论时隔多久，人们都不会忘记曾经发生过的灾难。被志贺的初衷所打动的第一人正是他多年的中国友人蔡国强。蔡国强在日本度过了默默无闻的留学时代，曾被银座的无数家画廊拒之门外。一次机缘巧合，他与磐城的画廊老板相识，在志贺等磐城市民的帮助下，在当地开办了人生的第一个个人展览，并成功举办了一系列野外艺术创作。对于蔡国强而言，磐城就是他的第二故乡。 

蔡国强先生亲笔写下 “磐城精神永存”

　　在磐城的山野间听了志贺启动樱树项目的初衷和蔡国强与磐城市民的交往后，我深感这是一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故事。采访结束时正赶上午餐时间，志贺拿出从便利店买来的便当招待我。核泄漏事故发生以来的几个月里，住在东京的我一直不敢买福岛出产的农产品。吃着志贺买来的便当，我决定接下这部片子。 

　　拍摄前后持续了一年时间。那时蔡国强早已定居纽约多年，飞行于世界各地。但为了这个项目，他一年之内三次到访磐城，和老友们同吃当地的粮食蔬菜，一起规划樱树项目的细节。地震发生后，他第一时间联络志贺询问老友们的安全，并把自己的一幅火药画拿去拍卖，用来支援老友们的生活。当志贺告知他想把这笔钱用在种樱树上时，蔡国强不无感概地说：“最初我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种樱树。这是一个穷尽一生也无法完成的项目。也就是说，一生都不会离开这片土地。这对他们而言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也是一个幸福的、更有意义的决定。” 

志贺忠重和蔡国强（摄影:小野一夫）

　　志贺和蔡国强都是越是艰难的事情越会乐观面对的性格。 

　　蔡国强：“志贺兄，种完九万九千棵的话，人造卫星都能看到了吧。那可是樱树的长城啊。还要种多少年？” 

　　志贺：“99年。” 

　　蔡国强：“没问题！孙子那代人就能种完了。” 

　　日常支持“磐城万株樱树项目”的是来自各地的志愿者。有在震灾后一度患上抑郁症的核电站员工，有把妻儿送到外地自己留在福岛工作的公司职员，还有从外地赶来福岛参加震后重建的土木工人。时年63岁的品川裕二，曾在核电站工作了30年。他负责检查引海水入冷却池的排水管的日常检点工作，要穿上潜水服跳到深水池中作业。核泄漏事故后，他的潜水服就被放在了房间的一角再也没有穿过了。品川把自己关在家里4个月不出门，恨不得一死了之。直到参加了植树活动后才有了精神，渐渐恢复了之前的生活。品川说：“也许我就能种个三四万棵，但剩下的六七万棵肯定会有后人来种的。有了盼头，死也可以瞑目了。” 在拍摄的一年时间里，镜头忠实地记录下了品川的变化。看着那个曾经面黄肌瘦毫无生气的人，在烈日下种树除草，变得健壮黝黑还不时哈哈大笑的时候，我意识到这不仅是一个传承后世的项目，更是让这一代人在被现实打倒后重新站立起来的精神寄托。 

正在除草的品川裕二先生

　　坂本雅彦是志愿者里的核心人物，人称“除草大队长”。在发生核泄漏的那年秋天，他让妻子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去长野县避难。自己因为要挣钱养家，留在磐城继续工作。“虽然有的人说是安全的，可以放心，但是谁知道呢？我还是不放心啊。”采访坂本时，我问了他让家人避难的理由、担心的事情、今后的打算等等，但是总觉得规规矩矩的问答无法表达他内心的真实感受。这时，我身边的有三个女儿的摄像轻声地问他：“孩子有没有说过做过什么，让你觉得心头一颤呢？”坂本听后说到：“每次我看完女儿要离开的时候，她们都会说‘爸爸，不要走’，那一刻真的好难受。”在说完的那一刻，坂本泪目了。他努力克制着不哭出来，脸颊都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而站在摄影机后的我早已泪流满面。 

蔡国强先生设计的回廊美术馆

　　口口相传让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磐城万株樱树项目”，还有住在北海道的人特意赶来参加。蔡国强为了远道而来的参加者在山野间设计了一座长达99米的、回廊式的小型美术馆。志贺这些老朋友们像20年前为蔡国强的个展奔走时一样行动起来，用山野间的树木亲手建造了这座美术馆。美术馆定期为当地市民、学生举办书画展，美术馆前的空地上还会定期举办演奏会，磐城的山野上又响起了歌声与笑声。 

　　截至2019年末，磐城的山野里种下了4000棵樱树。蔡国强每年春天都会特意赶去磐城看樱花、见老友。拍摄福岛灾后重建的故事，中国艺术家与日本市民长达20年的友情是我一生难忘的回忆。虽然最初也担心过核辐射对健康的影响，促使我去拍摄的还有我和福岛的渊源――2004年，我作为河北大学的交换留学生曾去福岛大学学习过一年时间，那也是我第一次踏上日本的土地。内心深处，这也是我献给福岛的一部祈愿复兴的纪录片。 

　　双手合十，将复兴之愿寄于樱花。为福岛，为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