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江古商城的财富故事
刘跃进
吸引我去湖南省怀化市洪江区古商城的,是那一串串的数字:
古商城完好地保留了明清以来兴建的17家报社、23个钱庄、34所学堂、48个半戏台、50几家妓院、60多个烟馆、70余所酒家、80来个客栈、近百个作坊、近千个店铺、380栋窨子屋,面积近10万平方米……这哪是个镇子,那年头有的省城也不过如此。这样的规模,还只是“保留下来”的。
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活化石
一般认为,中国资本主义荫芽于明末清初工商业发达的苏杭地区。洪江位于湘黔川等省交界处,是封建统治极为薄弱的地方,也成了近代资本主义萌芽的温床,洪江商人通过榨取雇工的剩余价值积累着原始财富。
明清的商人们在洪江设立总号,武汉、镇江、上海等地设分号,类似现在的集团公司与分公司;他们聘请职业经理人——掌柜的,并形成股份制雏形。
洪江建立了一个运转自如的商业系统,涵盖了运输、税收、金融、服务、教育等现代商业社会所必需的各个行业与部门,其中尤以先后存在的钱庄、银行最为突出。当年洪江城内最著名的大富豪“永泰商号”老板刘永泰在洪江发行并流通的“号票”,算是比较早的企业债券。
明清古建筑群的标本
洪江古建筑的样式是窨子屋,形似四合院,多为两进两层,也有两进三层或三进三层的,三层有天桥连通南北。高高的封火墙内,屋顶从四周成比例地向内低斜,小方形天井可吸纳阳光和空气。窨子屋多依山而建,兼具皖南民居和湘沅吊脚楼的特点,以砖、石、木为原料,不用一根铁钉,却数百年屹立不倒。
在留存下来的380余栋窨子屋中,商行、洋行、会馆、钱庄、厘金局、镖局、报社、烟馆、妓院等一应俱全,面积近10万平方米,规模之大、气势之雄、建筑之奇、保存之好,堪称中国明清建筑博物馆。
古窨子屋讲述着财富的故事
临行前,曾有去过洪江的朋友说,古城不大,一个小时就可逛完。当我们一行三人踏着晨雾走进那古商城窨子屋群,就面面相觑:不要说一个钟头,就是三天还不知道能不能触摸到这古城深厚的人文积淀。
我们在那些石街陋巷里前行,悉心寻找着藏在窨子背后的故事。
窨子屋是洪江特有的建筑,外围是徽派建筑高高的马头墙和小而少的窗户,里面则是按吊脚楼的形式建造的两层或三层的四合院子。楼下可做商铺,楼上是仓库和住宅,房屋冬暖夏凉,占地面积小,结构紧凑,正是当年洪江寸土寸金和有钱人讲求安全的写照。
由于庭院幽深,为了弥补阳光的不足,大多窨子屋楼都有一个晒楼,即晾晒衣服等物的地方。
老旧灰黑的窨子屋从外看毫不起眼,可一旦推门进去,你就会被它的华丽奢侈所震惊。其门楣、楹柱、照壁、窗格、家具均饰有云纹、龙游风翔等图案。我还在一座古窨子屋的通风孔上看到用蝙蝠浮雕的雨罩。家家都有用青石板镶成的太平缸,用于防火养鱼,雕的瑞兽都没见雷同的。高家书院里一个六角形的太平缸,每面都精心雕刻有诗词和花鸟,为书院之雅添色不少,据说仅此一项就花去200光洋。
窨子屋外墙在建成时并不是黑色的。1939年,洪江作为后方的商都,已有大量避难人士迁入,城内一时竟达20万人。而百里外的芷江机场又是大后方重要的航空港,这两地成了敌人重点破坏的目标。日军侦察机频繁光顾,国民政府下令全城限期将原来的白粉墙全部涂成黑色,以迷惑敌轰炸机。这个比较原始的“野战伪装”起到了良好的效果,洪江因此逃过劫难。
500年商都衰落的轨迹
辉煌了500年的商城是如何衰落的呢?那些富商后来怎么样了呢?听当地老人刘辉武的评书,我们找到了些许的答案。
刘辉武,今年79岁,“永泰商号”老板刘永泰第二个姨太太所生。他是洪江古商城兴衰史最具权威和最直接的见证人。老人经历了商城由兴到衰的历史变迁,年轻时从事过多种行业,知道很多有关古商城的故事,如今他经常编成评书说给别人听。
据老人说,刘家的衰落源于1934年的一场大火,接下来父亲刘永泰被匪徒绑架,花了上万大洋,最后民众上门挤兑自家发行的“号票”则是致命一击。
刘永泰的命运似乎是一个注脚,在时局变幻的二十世纪前期,洪江商人已露败相。洪江商人有勤劳能干的一面,也存在奢侈腐化的劣性。洪江的烟馆在旧时湘西一带极其有名,洪江富豪吸食之风盛行,有人光一枝烟枪就花了2000块大洋。大富豪刘永泰的抽烟室可以同时容纳十几个人吞云吐雾。他们不仅吸食,也买卖鸦片,国民政府取缔鸦片买卖,对他们无疑是一大打击。
洪江奢靡的另一个极致是青楼。青楼是为南来北往的商贾而开的,在洪江做生意的人很多,中转的船家也多,妓院便成了那些游身在外的男人寻欢作乐的场所。这个只有3万多人的城市,曾有两条妓院街(余家冲、木栗冲),民国时这里有妓院50多家,这是在政府挂了号的,要交“花税”(妓女税),至于暗娼暗妓就不可计数了。鸦片、青楼成就了洪江表面的奢靡和浮华,但对那些富豪家庭来说,却是造成家底衰落的悲剧所在。
如果说“富不过三代”是商人内部的新陈代谢,那么整个洪江商城的衰落则具有时代背景。洪江的兴起是因为水上交通的便利,当外面的铁路、公路、航空运输日渐兴盛时,洪江商人们赖于发财的水路经济命脉顿时显得毫无竞争力,随着重工业的发展,钢铁取代了木材,洪江商人们的主导产品木材和桐油也失去了市场。
窨子屋里曾经上演的商战传奇已经落幕,如今在里面住的只有少数是当年富商的后代。窨子屋的主人都很开明,欢迎外人进去参观,也乐于讲述屋子的故事。阳光映在长巷中,让人隐隐觉得,那油号木行的传奇发家史便藏在那些钉满门钉的大宅门后;那些高高在上的米仓内隐藏了太多的秘密,让人不敢推开;那陈荣信行太平缸上郑板桥写的“吃亏是福”四个字,似乎深嵌着人生的大要,让人敬畏……
富商后代的惨淡营生
洪江地处沅江与巫江的交汇处,巫水入沅的地方形似犁头,因此得名“犁头嘴”,这是洪江最早形成的码头。自唐朝(618年—907年)开始,华东地区的货品经长江到沅水要运到云南、四川、广西、贵州去,船只都要在洪江这里停下来,换成小船,再逆着巫水和沅水上游而去。明清以后,这里千帆竞渡,是鄂、湘、滇、黔、桂物资集散地,被称为“五省通衢”。
那个时候,人们每天能听到洪江的“三响”:数银子的响声、码头上划篾片包木材的响声和唱戏的响声。洪江商人经营着木材、桐油、鸦片等生意,每天上演着财富的故事。
当我来到洪江城,沿着沅江走过的时候,这里很平静,水面上只有几只很小的渔船划过,完全见不到一丝当年交通枢纽的繁忙。我上了一条渡船,船主居然就是富商的后代。
59岁的董洪妹是当年洪江码头主的女儿,她的丈夫杨云则是当年木商杨昌尧的儿子。老两口如今守着这艘属于航运公司的渡船,一起经营着洪江的川崖渡口。两位老人轮流在船头撑篙,小儿子杨明业则一直在驾驶室操作机器。
老人说,现在过江的主要是进城卖菜的农民,一个来回一块钱。一条被固定在浅水区的水泥船被当成候船室,老人的家在古城里的窨子屋。
大儿子则在父母的资助下,投资12万元造了一条大船,按照当年洪江船队的路线,将洪江的木材运往江浙一带,回程带货到湘潭。可以说,他沿用着古洪江商人的经营方式与路线去赚钱。
杨云的父亲杨昌尧是当年的船老大,靠贩卖木材发了财。杨云从小就跟着父亲在码头与码头之间跑船,他向我讲述当年他们做生意的往事。
据杨老讲,木行、油号是当年洪江商号的财富之源,父亲主持着杨家的买卖时,给他印象最深的是每年放排去南京、上海的情景。所谓放排,就是将销往外地的木材扎成木排状,直接下水,由排工撑到目的地。木排一般长9丈、宽2丈、厚3-5层。木排多的时候,“见排不见水,见船不见江。”
木排启程前,父亲要对着江焚香跪拜,祈求旅途平安。放一次排,多的时候要请十几个排工,包括一个文管事,一个武管事。在险滩段,还要增加人手。父亲往往自己坐马车,根据水情,判断木排抵达各个码头的时间,在当地码头与木排汇合……
1949年以后,放排就没那么多,因为铁路修通了。沅江静寂下来。
祖宗的生意做不下去了,杨云和董洪妹成为新成立的航运公司职工,夫妻俩的所有日子,都是在水上度过的。杨云说,从他记事起到现在,水面上一直都不是那么太平,忍让是必须要学会的。幸好大儿子早早就跟着自己跑船,这些年还不至于吃大亏。至于孙辈,杨云表示就是摔锅卖铁,也要让他们去念大学。因为水上的货运生意,已经越来越清淡。
谈话间,老人领我来到驾驶室,指着一个老旧的木箱说,“这上面打刻的古怪文字,就是木行的‘斧记’,相当于现在的商标吧。每家木行都有自己的‘斧记’,像印章一样凿刻在自家经营的木材上,一路上看到斧记就知道是哪个商号的,老板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