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历史的烟尘
——访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
陆 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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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仁之近影 |
深秋的北京大学校园里,金黄的银杏叶在阳光下闪耀。几年前刚刚建成的世纪大讲堂,堂皇伫立在三角地边的一片开阔的广场上,穿过这个广场,绕到大讲堂的背后,进入一个与北大有着更深渊源的园子,我去拜访一位与北大、北京结缘一生的老人——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
逝去的岁月有一种无言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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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仁之夫妇和冰心老人(中)在一起。 |
大半个世纪以来,侯老一直住在燕南园六十一号院。一圈矮矮的围墙把燕南园与外面的世界隔开,尽管我们来的时候,学校里永远忙碌的工程队已经把地沟开到了园子里,但这座园子依然保留着它自然的生态和一些不同于普通民居的历史余味。毕竟,这里的每一幢小楼,都可能联系着北大甚至中国近代史上某个不能绕过的名字。比如,在采访中侯老反复提及的五十四号楼,就曾住过他的老师、近代著名学者洪业。他人生的几次重大选择,也都是在这座小楼里完成的。
窗外风声悠长,树影摇曳,午后的阳光暖暖地落在斑驳的老地板上。坐在侯老的客厅里,听他讲述那些记忆深处的故事,我的感觉正如侯老的邻居林庚先生说过的那样:那逝去的岁月有一种无言之美。
九十二年前,侯仁之出生在河北一个叫肖张镇的地方。小学和中学的时候,因为体弱多病和学潮频繁,他曾经数次转学。1932年,他从通县潞河中学毕业。当时,他面临着学医还是学文的选择,学医,是父亲的期待;学文,则是自身的兴趣所在。这个时候,他的弟弟侯硕之给了他很大的影响。侯硕之当时在天津一所以英文教学著称的中学读书,他以鲁迅和郭沫若为例,说他们原来都是学医的,后来却都改行做了文学家,并兼作历史研究,对社会做出了更大的贡献。正好这个时候,中学的校长也来找侯仁之谈话,他建议侯仁之可以作为学校的保送生,参加燕京大学的特别入学考试,同时可以申请奖学金。侯仁之最终决定报考燕京大学历史系。
侯仁之回忆起当年决定他一生走向的那场考试时,特别提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冰心。冰心是这场考试的国文命题老师。她在黑板上写下了两个作文题目,一篇是《雪夜》,要用白话文写;另一篇是《论文学革命与革命文学》,要用文言文来写。侯仁之对这两个题目都得心应手,满有把握地交了卷。终于,他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优厚的奖学金,进入燕京大学历史系学习,开始了他一生对于历史地理的不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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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侯仁之被英国利物浦大学授予科学博士学位。 |
侯仁之特别提到,在燕大求学期间,有两位老师对他的影响极大,一位是洪业,一位是顾颉刚。洪业是一名治学非常严谨的学者,在他那里,侯仁之学到了一整套科学的治学方法。比如,在一堂“史学方法”课上,洪业给每个学生分配了一个看上去漫无边际的大题目,要大家自己去查资料来写。侯仁之分到的题目是《我国历史上最爱藏书的人是谁》。下课之后,侯仁之立刻钻入图书馆的浩瀚海洋,查阅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然后每隔一周,到班上向大家汇报自己的工作进展情况,例如自己是从哪些工具书入手来找基本资料的,然后又是如何步步深入的,遇到了什么困难,等等。学期末的时候,侯仁之写出了一篇论文,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最爱藏书的人是明代的胡应麟。洪业老师在看过这篇论文之后,给了两个字的评语“佳甚”。侯仁之把这篇写有老师评语的习作,一直保留到今天。他还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指给我看。神态之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得到老师赞许的快乐的年轻学子。
侯仁之在燕大的另一大收获,是在本科毕业之后留校当助教,协助顾颉刚先生开设“古迹古物调查实习”课。这门课给了他许多重要的实地考察的机会。每隔两三个星期,他就可以去郊外进行实习。有一个假期,顾颉刚带领学生坐火车前往宣化和张家口调查。侯仁之第一次登上了张家口上堡的万里长城,这里的建筑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为什么在长城重要隘口的一侧要修建这么个城堡?为什么在城堡的高台上还有一个残留的古建筑?回校之后,他查阅了许多的资料,写了一篇文章《明代宣大山西三镇马市考》发表在《燕京学报》上。他考证了这个城堡是明代后期沿着长城开设“马市”的市场之一,是定期在长城内外农牧民之间进行物资交易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场所。由此,侯仁之对历史地理的研究,从对古代遗址的研究,扩大到对一个地区的研究。
用生命实践“青春话语”
当侯仁之在学术上越来越崭露头角的时候,中国的历史也在风起云涌地变化着。他注定不可能做一个书斋中的学者、一个历史的沉默旁观者。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北平沦陷,但由于燕京大学是美国教会学校,它得以继续存在,成为一座孤岛。当时燕京大学的校长是司徒雷登,他建议侯仁之兼任一些学生工作。在洪业老师的赞同之下,侯仁之兼任了“学生生活辅导委员会副主席”,他的工作主要是协助一些自愿赴解放区或大后方参加抗日工作的学生离校。但是到了第二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就在这一天清晨,日本宪兵包围并进占燕京大学,将美籍教员关押到集中营,校长司徒雷登也被拘捕。部分教职员也同时被捕,侯仁之是被捕的最年轻的中国教员。
六十余年后,当侯老和我提到当年的这场牢狱之灾时,他没有多说自己当时所遭受的折磨,甚至也没有说太多他所从事的地下学生运动。而是给我绘声绘色地讲了一段他与“狱友”孙道临的故事。当时,侯仁之与年轻的孙道临一同关押在日本宪兵队的牢房中。孙道临当时也是一位思想激进的青年,他的哥哥,就是侯仁之从北平秘密送到解放区去的。侯仁之回忆说:当我钻到笼子里,一看孙道临在,我高兴极了。看着我不解的眼神,侯老笑着说:孙道临在,他哥哥不在,说明学生去解放区的事情还没有被发现啊。于是,这两个志同道合的“狱友”就躺在狭小的牢房里,脸上盖着毛巾,小声交谈,这样门外巡视的宪兵就看不到他们的嘴的动作。他们甚至一直聊到出狱之后要合写一部《黄河传》!
但是不久,侯仁之因为“以心传心,抗日反日”的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三年,取保开释。但是,三年之中没有迁居旅游的自由,而且要随传随到。侯仁之只好住在他岳父的天津的家中。正是在这失去行动自由的三年里,侯仁之继续着他心爱的历史地理的研究。为了摆脱敌伪干扰,他到天津的英租界的私立达仁商学院教课,课外从事天津历史与地理的个人研究,并写出了《北平金水河考》的初稿。
当他总结自己的这些坎坷遭遇时,他反复对我说一个词:逆水行舟。无论身处怎样的境地,都不要忘了追求自己的理想。当我问侯老什么时候形成这样的观念的?他拿出了大学毕业写给同班同学的留言给我看。这是一篇有着特定时代烙印的留言,可也是超越了时代、回响在每一代青年心中的话,直到今天,侯老的研究生还把它抄在本子上自勉。我想,这些话已不仅仅是热血沸腾的青春话语,而是一位九十二岁老人一生都身体力行的人生感悟:
“在中国,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出路,似乎不成问题。但是人生的究竟,当不尽在衣食起居,而一个身受高等教育的青年,尤不应以个人的丰衣美食为满足。他应该抓住一件足以安身立命的工作。这件工作就是他的事业,就是他生活的重心。为这件工作,他可以忍饥,可以耐寒,可以吃苦,可以受折磨。而忍饥耐寒吃苦和受折磨的结果,却愈发使他觉得自己工作之可贵、可爱,可以寄托性命,这就是所谓‘献身’,这就是中国读书人所最重视的坚忍不拔的‘士节’。一个青年能在三十岁以前抓住了他值得献身的事业,努力培养他的‘士节’,这是他一生最大的幸福,国家和社会都要因此而蒙受他的利益。
诸君就要离开学校了,职业也许是诸君目前最关心的问题,但是职业不过是求生的手段,而生活的重心却要在事业上奠立。愿诸君有光荣的献身。”
一生情系北京城
采访侯老,适逢北京建都850周年,一生对研究北京倾尽热情和心血的老人,提起北京城来如数家珍:大到北京城的中轴线的历史沿革,小到北京大学勺园的古今风貌,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比如我们生活其中的海淀区,对于年轻一代,也许只是“中关村”甚至“电子产品”的概念,但是在侯老那里,却是一部可以细读与玩赏的大书。
在《晚晴集》中,他引用乾隆的一首诗《咏自畅春园西花园舟行至圣化寺》:
万泉十里水云乡,兰若闲寻趁晓凉。
两岸绿杨蝉咴咴,轻舟满领稻风香。
有谁会想到这描写的竟是当时巴沟附近的水乡景色?
又比如:
忽牵野性到江湖,沿月扁舟入画图。
几曲波光连太液,千枝灯影散莲蓬。
又有几个北大学生知道,这是清代人赞叹今天的未名湖所在地方的水景?侯老自由出入于历史典籍与现实生活之间,兴之所致,快乐而天真。
老人不仅关注着北京城的过去,还以很大的热情投入到北京城今天的规划之中。近年他做的最著名的一件事就是使作为北京起源的莲花池再现。通过大量研究,北京城的起源地被认定为今天北京西客站附近的莲花池,侯老大力呼吁保留并在其故地重建莲花池。“那时正好要盖北京西客站,我呼吁千万要把车站的位置往旁边移一移,绝对不能占用莲花池。这样车站建好后,旁边一个大湖泊,一个标志着北京市起源的湖泊,既有历史性,又有自然风光,多好。”老人告诉我,他的建议几经周折,最终还是被北京市采纳了。“现在一条水系完成了,莲花池重现了,”
侯老拿出一张张美丽的莲花池的照片给我看,告诉我照片的主人是日本驻中国大使夫人,因特别欣赏莲花池,拍好片子并注好说明以后特地送给他的。
侯老在各种场合强调北京皇城设计的独一无二,要把它作为世界城市设计的一项杰作予以好好保护,他还为北京未来的发展勾画了向北发展的美好蓝图……
侯老关于北京城市向北发展有自己独到的“感觉”:“我觉得这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问题”, 侯老说北京城市现在不是往南发展,而是往北发展,这与过去正好相反。“从前的北京一直向南发展。明朝建立现代的北京城,先建内城,后建外城、天坛、先农坛,所以这个轴线是向南的。北京城一边各有三个城门,北边只有两个。而且往南来正好是对着紫禁城,这是面南而望的思想,面向正南统治天下。现在不一样了,就说亚运会吧,会场定在现在的奥林匹克体育中心,把奥林匹克体育中心放在正北方。面南而望,统治天下,的封建思想早已消失,2008年在北京举办奥运会,北京城还要向北发展……
当我征求他的意见,我们给他做的专访其中一部分会以《一生情系北京城》为标题时,侯老高兴地说:好啊好啊,我真的一辈子都热爱北京啊。
告别侯老,走出燕南园,眼前一下子又是高大肃穆的现代建筑、一张张年轻的不呆滞的面庞,历史的烟尘迅速地四下飘散。
资料链接:
侯仁之,北京大学教授、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现代历史地理学的开创者之一、国际知名的历史地理学家。美国国家地理学会曾这样评价:“侯博士是中国学术成果最丰厚、最富有激情的地理学家之一。他坚持出版研究著作,并积极培养年轻的地理学者。他的著作跨越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领域,这使他成为当代地理学的世界级领导人物。”侯先生长期从事城市历史地理、沙漠环境变迁和历史地理学理论的研究,在把中国古代沿革地理改造更新为科学的历史地理学,并将其纳入近代地理学体系方面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