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香格里拉
文/温志宏
上个世纪初,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支持下,奥地利探险家约瑟夫·洛克在中国西南地区生活了将近30年。根据他的经历和发现,1933年,英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出版了长篇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一个向往着“香格里拉”的梦想从此在世界范围内流传来开:在中国青藏高原东南部的山谷尽头,一个世外桃源般的神秘王国隐藏在云端深处。那里终年繁花盛开,散落于寂静村落的原住民祖祖辈辈在山间的商道行走,从青年到壮年,直至年华老去。
2007年4月,当我走进云南“三江并流”地区,看到木质房屋上日影斑驳,满脸沧桑的老妇人从古旧的窗子里默默注视着外来游客,才仿佛突然从“香格里拉”的美丽传说中幡然醒悟了。因为交通运输越来越便利,越来越多的马帮后代接触并体验到了现代文明,他们的生活在今天已经变了样。“香格里拉”,在外人眼里是看不尽的山山水水,对于当地人来说,就是充满了喜怒哀乐的生活本身。
玛璜:“德拉姆”的梦想
玛璜年近50,年轻时就在川藏线上搞运输当向导,几乎跑遍了香格里拉,连家里小狗“嘟嘟”都3次去过珠穆朗玛峰大本营。5年前,一个游客听说他老家在云南,便问他有没有去过丙中洛。玛璜发现他甚至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游客故意卖了个关子:丙中洛在怒江大峡谷的深处,那里有多美丽,是要亲自去看的噢。
玛璜好奇得不得了。那单生意结束后不久,便和妻子一起逆怒江而上,寻找那个桃花源地。
怒江发源于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流经西藏后,刚进云南省便大大拐了一个弯,中间形成的平坝之一便是丙中洛。在当地方言里,“丙中洛”意为“人神共居的地方”。江水纵贯其境,著名的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耸立两岸,附近还有数十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雪山环绕。过了大半辈子的放逐生活,玛璜终于觉得,可以在这个终年“以雪山为域,以江河为池”的小因为为人真诚坦率,玛璜来丙中洛不久便结交了很多朋友。2006年,在当地人帮助下,他盘下街边几间老屋,支起了酒吧兼茶座兼饭馆的“德拉姆”。摸清当地几条旅行路线后,玛璜又添置了几辆越野吉普,开始重操“导游”旧业。西藏境内的那曲河是怒江的上游河段,从丙中洛出发,沿着约4米宽的土路往上游走,两岸山势越来越变幻莫测,情况好的时候,丰田越野车都要颠簸整整一天,才能到达那曲河边的察瓦龙。一路悬崖飞车的惊险,漫山遍野的野仙人掌,以及方圆几百公里难见人烟,这个玛璜带游客去得最多的地方,每每都能引来游客一阵又一阵的惊叹和回忆。
因为要去察瓦龙,4月一个雨雾迷朦的黄昏,我在修葺简洁的“德拉姆”找到玛璜。他个子不高,典型的南方面孔。或许因为长年带游客跋山涉水,走起路来总是呼呼带风,步伐矫健。即使一个人来到“德拉姆”,也肯定不会寂寞。闲时的茶座旁,晚饭餐桌上,一起游荡在山谷的几天里,玛璜总是有说不完的故事,从自己多民族的血统,到“德拉姆”的整体规划,到人生的意义和追求……只是偶尔看他静立着侍弄院子里十几盆兰花时,我方觉出,这个眼神清明的生意人,这个丙中洛曾经的客人,大概真已经把“香格里拉”的精髓融入了生活。
看似赛过神仙的日日月月,玛璜有多么敬业,大概是外人难以想像的。很多个节假日,包括中国传统习俗中最讲究团圆的春节和中秋节,他都经常在各个旅行线路上陪伴着游客。“妻子放弃了城里生活,跟我来了丙中洛。我很少在家,家庭的重担全部是妻子一个人担着。这是我经营事业中遇到的最大的愧疚。不忍妻子跟自己奔波,也不忍放弃对事业的热爱,真的是两难。不过现在,只要不出车,我都陪在爱人的身边,帮她操持家里的一些杂事。我会尽己所能让妻子和一双儿女过得安稳。”
始终难以忘记玛璜那个“德拉姆”的梦想:建成怒江最大的旅行资料库,建成游客在怒江最温暖的家。也始终难以忘记在“德拉姆”的最后一晚,玛璜张罗着来自山南海北、不同民族、不同口音的十几个人围坐火锅边上,狂歌畅饮,热火朝天。
阿洛:“孤独”的牧羊人
翻越怒江峡谷东面海拔4600多米的碧罗雪山,就可以直接到达澜沧江。翻山最常走的两条路,都是上个世纪初外国传教士和中国政府共同修建的,早年间茶马古道很是热闹时,曾属于古道的分支。如今,除了当地人走这些路上山打猎、采药或者去山那边走亲访友,也有不少喜欢探险的游客来过一把“翻雪山瘾”。
离开玛璜的“德拉姆”,在反复确认自己有足够的体力和耐心之后,我们决定翻山。从丙中洛顺怒江而下,进入一个岔道2个多小时后就到达了迪麻洛村--整个怒江流域,翻越碧罗雪山前最大的集结和准备地点。
阿洛今年35岁,是一个生长在迪麻洛的藏族男人,十几岁女孩的父亲,摄影爱好者,环保主义者,迪麻洛村村委之一,著名的雪山向导。到阿洛家的时候,正好是星期天,他还在村子另一头的教堂做礼拜。他家最大的屋子里面,挂满了生态旅游和环保方面的宣传海报。
仔细读着那些非常专业的文字之时,看到阿洛回来。他穿着鲜亮抢眼的绿色T恤,背着朋友从昆明捎回来的理光数码相机,脚上的登山鞋一看就非常专业。藏民大多从事高原游牧,阿洛家也不例外,他爸爸就曾走了十几年的马帮。现在阿洛家有几十头牛羊和好几匹马,除了耕作人均不到1亩的土地,还和大多数村民一起在村里的高山牧场轮流放牧。阿洛没机会上学,8岁时就开始放羊,12年时间把家里3只羊放成80多只的羊群。放羊的时候,阿洛喜欢摆弄爷爷送给他的收音机,下山后再找旧报纸对照那些听过的内容,日积月累就慢慢认得了汉字。
翻山之前,阿洛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当地村民里找背夫,要背包和几日的口粮。因为高海拔和垂直升降的幅度很大,对于多数游客来说,即使空手翻山也需要三四天。阿洛最难忘的,是第一次带游客上山时,他和另一个村民每人背了大约45公斤左右的东西,在山里又遇到大雪,非常辛苦。在贫瘠的山区,为了多赚一些钱补贴家用,越来越多的村民开始加入背夫和向导的行列,阿洛也越来越意识到这将是个很大的隐忧:上了雪山,高山向导就是全队人的生命。而不少村民其实根本没有高山向导的经验,走什么路最安全、怎样看天气、遇到紧急情况如何处理等等,都需要培训。有些村民甚至不顾身体去背负已经承受不了的重量,对身体造成了长久的损害。所以,只要是阿洛召集来的向导和背夫,从选择路线,到背负的重量,一律要求听他指挥,不可以私自决定。当向导8年多,阿洛已经护送2000多人平安翻过了碧罗雪山。
雪山向导仅仅是阿洛业余生活的一小部分,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农牧区的生计改良和环境保护上。阿洛家门口放着一大堆塑料桶,那是加拿大的一个援助项目,用于夏季青饲料保鲜,可以留待冬季大雪封山时喂牲口。2000年带队翻越雪山时,一个名叫张梅的游客总时时提醒当地人,不要把零食或者糖果的塑料包装纸留在山里。聪明的阿洛一下想起,村里时常有牛羊因为吃了塑料垃圾,不能消化而生病甚至死去;玻璃制品打碎后经常扎伤牲口的蹄脚。环境保护从此成为阿洛在野外最关心的问题。除了经常与环保组织和政府部门保持联络,他还在怒江地区组织了一个19人的志愿小组,希望能实实在在地为怒江的环保做一些事,可怎样处理收捡回来的塑料及玻璃,又成了一大难题,“就迪麻洛村目前的条件,想把事情做得十全十美,还真是比较困难。”
有时候,一个人的孤独,和一片土地的孤独密不可分。在这个多数人都不识字、不懂汉语的藏族村落,能说一口流利汉语、使用笔记本电脑、经常上网聊QQ的阿洛有时显得有些落寞,“很多村民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他们不理解我在做什么。”阿洛有一双儿女,女儿叫肖德兰,儿子叫温多拉,他可以从已经读过两遍的《圣经》里为孩子们找到名字,却难以从《圣经》里找到解决现实问题的办法,“离开生我养我的迪麻洛,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或许我会选择去可可西里当一名志愿者。”荒无人烟的可可西里,远在中国大西北。说这话时,阿洛看着身旁正尽兴玩耍的女儿,眼里分明是不舍和无奈。
吴公底:在信仰与信仰之间
翻过碧罗雪山,沿澜沧江大峡谷南下,80多公里外便是茨中村。一路山势峻拔,江水肆意扭转,直到过了云岭乡,渐近茨中时,山色才渐渐朗润,梯田层叠,村村寨寨散落山坡,像是放牧在午后阳光中的悠闲羊群。
19世纪70年代,法国人普德元和瑞士人余伯南从四川甘孜跋涉到了云南茨姑一带,在那里推广教育,免费行医,访贫问苦。然而,他们肩上还有一个远比洛克探险要艰巨而且深远的任务:在这片经幡飞舞、经筒轮回的藏地高原,要向这个世界上宗教势力最强大、最完整的民族传教。马背上的神父们相信,只要叩开藏区的大门,就再没有十字架去不了的地方。1872年,云南藏区的第一座教堂在茨菇建成。1905年,藏传佛教与天主教发生冲突,茨姑教堂被烧毁,对传教信念坚守不移的神父们当然不肯轻易放弃,于是在藏族人煨桑的袅袅青烟中又建成了茨中教堂。
吴公底是茨中教堂管委会主任,今年57岁,藏族。“吴公底”不是他的真名,是拉丁教名的中文翻译。他家六代信奉天主教,他本人出生第八天,就接受了罗维神父的洗礼。他儿子红星把我们从澜沧江边直接接到了茨中教堂门口。教堂坐西朝东,面临澜沧江,由门庭、院落、生活房、礼拜堂、花园和葡萄园等组成。一个多世纪的风雨沧桑,使得教堂外观已有些斑驳。而教堂南边院墙边,垒着一个小小的玛尼石堆,仿佛在无声提示着这些虔诚教民的藏族身份。
茨中村的宗教与民族和谐是远近闻名的。当地130多户藏、汉、纳西、傈僳等族的居民,其中信仰天主教的近90户,信仰藏传佛教的40多户。不过,不管信仰哪个宗教,大家办喜事时,一样地摆筵席,不同信仰的人都会来喝喜酒,围着篝火,跳起锅庄和弦子舞。两教之间完全可以通婚。在吴公底看来,天主教与藏传佛教只是采取不同的方式教导人们行善,人们信教的最主要原因是都为了灵魂安宁。
言语间,屋外淅淅沥沥飘起了雨丝。吴公底带我们来到后院,远处是连绵不绝的山,香樟树、桉树和袅娜的肉桂树都遮天蔽日,当年传教士们种下的大片葡萄园在水气中更显得绿意满眼。百年就这样倏然而逝,葡萄藤的根已虬曲苍劲,而叶蔓却碧绿清新仿若昨天。说起儿子红星不久就要去西藏波密打工,吴公底只是宽厚地笑笑:现在很多年轻人并不信仰天主教,他们有他们的生活。
归程,再回首。那么深的山里,貌似一成不变的生活,让人们语调平缓,神情憨厚,也学会了坚毅。“香格里拉”的悲欢离合,宛若时光,随着身后伟岸山峰间飘浮的雾气,随着古道下千万年逶迤的江水,就那样静静地流过了。